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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锈绿(其六)(1 / 2)


顾尉官一早点完兵,带上两名亲兵,马鞭一扬,过了将军桥。

打马右转不久,遥遥望见艺学府白色高墙下一团乌衣。

顾西章心下一哂。

昨日分别,她叫禹温故五更天来将军桥附近等,可没叫他去蹲艺学府的墙根。

日久见人心,才几天功夫,原先觉得内向拘谨的使役也会看风使舵,自作主张了。

心里一点淡薄笑意尚未勾动眼尾,便让鸦羽长睫盖了去,仅留阴翳浮动。

又来。

才过桥,似轻还重的窥探便在肩背闪过。堂而皇之,甚或猖狂嚣张。

明知就算极目四望,也难看出具体蛛丝马迹,但顾西章仍下了马,将马儿交给亲兵,换来两颗茶梗蛋,一边剥着一边慢悠悠晃过去。走几步停下,掸去黏在指腹的碎蛋壳,迹不可寻地视察周遭。

被窥探的感觉在空旷荒野与寂静无人的偏室出现过,一次又一次。

经历的次数多了,仔细回想,源头应是初次造访艺学府之前——校场去卫尉寺,打艺学府门前走可以,从后方走也可以,十分顺便。那日一时兴起登门拜会,便有这样一层根由。

窥伺感挥之不去。

自幼习武,顾西章感官较之常人敏锐,蛮金派出的细作刺客这些年不知被她抓到多少,其中不乏用蛮邦邪术伪装的幼子稚童。

四周风声习习,枯蔓曳曳。

顾西章凝神,目光定在一处,口中轻“咄”出声。

艺学府内一棵过墙的雪松高枝“唰”的一声轻响,两股风流在缀着密麻针叶的小枝不期而遇,细枝摇摆了几下,复又恢复宁静。

窥伺感削弱,继而消散。

顾西章敛了眸,看一眼剥壳去皮还显得脏兮兮的蛋,张口咬去一半。

昨日在巷弄中,她清楚听到第五艺学冲无人小巷叫“赤耳”。

想来,便是监视白婆子那坏心女婿、数落哪家鱼不新鲜的“痴儿”吧。

此物……无形无状、无色无痕,若能作为机密武器用在两军交战,必是决定胜负的杀手锏。

不可。

万万不可。

温吞吞剥完第二颗蛋,顾西章人已近禹温故。

使役趴伏在阶前,三寸三分长的册子搁在书箧垫作的案几上,借熹微天光挥笔疾书。约是全神贯注于书写,对寺丞的靠近毫无反应。

这使役也是个痴儿。

脑子里七零八落不知装了多少故事,每天又有巨细靡遗的增加,专注起来,连路都忘了走,往往显得驽钝。

军师先生说行文见风骨,她有心考验禹温故,叫他载录近半月见闻,从中找出分门别类的方法,列出纲目,往后对答如流。不然问他问题,得到答案动辄耗去半日辰光,要他还有何用。

老寺卿只道禹温故过耳过目不忘,没提到他还写得一手好字——只是笔锋偏弱,端正中透着秀丽,不像出自少年郎之手,倒像……

顾西章目光微沉,定睛去看纸上内容。浏览半页,一口蛋黄梗在喉间。

笺页上,前一行“寺丞瑶林琼树”,后一行“尉官动若雷霆,定若岳立”。

顾西章捏着半只茶梗蛋,好容易顺过气,仨瓜俩枣的耐心也告罄,认定使役有心拍马屁,故意视她不见,照着他屁股踹了一脚。

禹温故毫无防备,饱蘸浓墨的一笔戳在纸头上,没去管谁踢的他,抱着笺本咿唔哎哟,心疼得直抽抽。

笺本是建阳椒纸扎编成的厚册子,椒纸防虫避蠹,手上这一本抵得上他半年俸禄。寺丞送了他两册,他恨不得每页上密密麻麻不留空隙。

顾西章又踢了一脚,“回魂。”

是寺丞。禹温故气短了半截,只剩下心疼委屈,说:“椒纸可贵了。”

“小气。”顾寺丞扬手丢掉蛋壳,“用完了寺丞送你一匹金粟笺。”

金粟笺乃是以前寺庙抄经专用,市面千金难求,天大的馅饼将禹温故一屁股砸在地上,脱口惊道:“真的……”他定了定神,眼珠子咕噜噜一转,生怕寺丞反悔,硬生生改话,“真的是多谢大人!”

顾西章横他一眼。

禹温故赶忙将笺本往怀里一塞,拎起书箧,麻溜儿往艺学府街门方向跑。

这小吏——

她可没说去哪儿呢。

顾西章目光悠远,招手唤来断眉亲兵,吩咐道:“去寻历年五等簿,丁账,寻到保甲簿最好,彻查此人。”

椒纸、金粟笺,皆非寻常人家用度,市面上不太多见。年初军师先生调任军营,临行前赠予何帅集页成册的椒纸笺本,鼓励他勉学。然何大帅向来以目不识丁为荣,前面拿到手,后脚转送给她。

这一介升斗小吏倒识货。

禹温故走得快,一气到了艺学府门前,这才恍然觉察后方目光不善,回过头来。

他有道左起右连的一字眉,鼻下蓄了抹稀松绒须,隔这么一段距离看去,白净面庞两横并做“二”,怎么看,都有些说不出的怪异。

对上寺丞目光,禹温故抬起手蹭去额头冒出的层层虚汗,浑然忘记手里执着一杆洒墨的笔,墨水点在下巴,又加了道歪歪扭扭的须。

寺丞闲散踱步,冷眼瞧着禹温故白费功夫擦拭墨汁,径自走过艺学府街门。看样子,并没有打算找第五艺学。

“大人……”

禹温故奇了怪了。

为了从艺学这里得获线索,寺丞数度登门造访。

昨日大人将小艺学从恶犬爪牙下救出,小艺学便主动要禀告锣锅巷走水案详情,然而不知为何,都被寺丞三言两语搪塞回来。

今日寺丞也是过艺学府门而不入。

禹温故咬住笔头,思索着要不要记下这一笔。

他还没跟上寺丞的步子,艺学府大门“吱呀”打开,探出一只戴风巾的小脑袋。

第五艺学跨过门槛,仓促地跟送她出来的老媪摆摆手,背着叮铃咣当的行箱跳下台阶。

禹温故躬身向小人行礼,“见过艺学。”

顾西章置若罔闻,待到艺学小跑追上来拉扯衣袖,方才低头一笑,“早啊,灵筠。”

艺学气喘吁吁,“今日……”

顾西章流利接话:“今日天气不错,艺学大人去写生么?”

“我……”

“你出门怎地不带小厮?”顾西章隔着风巾捏了把小鬏,堵住小人的话,“哦,是前日那两个鼻青脸肿,有碍艺学观瞻。无妨,尉官改天赔你两个听话的。今天嘛……”她回头喊声,“代繁!”

小艺学咬着唇摇晃她衣袖,弱声唤着“尉官”,分明有话要讲,顾尉官不给她机会,朝牵马急奔而来的亲兵道,“你好生伺候第五艺学。”

代繁将马绳交给尉官,躬身抱拳,“属下得令。”

“顾尉官!”小艺学急得一跺脚,眼圈也泛起了红。

“尉官查案去了。”顾西章翻身上马,顺起缰绳,“改天遇到狗儿,尉官再陪你打!”

后一句已是从下个街口传来。

禹温故追不上四条腿的马,一点儿也不着急。寺丞大人用得着他,自然找得到他。于是慢慢跟在小艺学身后,看着小人两手握成拳头背在身后,闷头往前冲了几步,突地蹲下来,脸埋在膝盖。

——艺学约是恼羞成怒,小拳头攥得可紧,忿忿地捶打鞋面。

寺丞缘何顾左右而言他,推托艺学上报线索,禹温故百思不得其解,这时忽然醍醐灌顶。

——寺丞这……怕不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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