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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7、第八十三回 无怨无悔此心不渝(一)(1 / 2)


“可知‘人有失手,马有失蹄’之理,人这一生,如何没有一个犯错之时……你亦有那晚节不保的时候,且看那时你当如何是好……”

在漆黑悠远的苍穹之下,倾盆而下的冷雨之中,煦玉忍受着遍体骨刺针扎般的寒冷,忆起数年前某人对他之言……

上回说到探春为减免自家之罪,自愿替代炎煐远嫁番邦。南安王炎煜闻知,亦是喜不自胜,心下着实感念探春。又忙不迭将此事告知与北静王等人,众人一致称道,令炎煜当即上奏天听,将贾姑娘之事奏明,只道是贾家伏乞此事,希欲能够戴罪立功。其余诸人则一并联名上保,恳请圣上应允此事。

却说此番待景治帝阅罢忠顺王奉上的查抄家产的清单账册之时,只见帐上皆是“抵押亏空”等字样,心下着实欢喜,只道是如今又添了一样治家不善之罪了。正待就势喜滋滋地批下上谕,将贾府罪名浓墨重彩地写上一笔,再判个充军流放,如此一来,便也不惧这贾府再有翻身之日。接过内侍递来之笔,正待落下,便闻见殿外内侍宣道:“内阁学士林煦玉有要事求见。”

那景治帝闻言,只听是煦玉求见,便知煦玉来意,定是为贾氏一族求情而来,心下一凛,握笔之手不禁一颤,一滴浓墨就此落于摊开的纸上,污了白纸。景治帝见状,心下升起莫名的烦躁,随即便令戴权前去回绝了煦玉,只道是有事待明日早朝再行奏请。

戴权领着一个小太监撑伞,顶着倾盆雨幕领命而去。只不多时,那戴权便又匆匆返回,对景治帝报曰:“林大人不肯离去,亦不肯起身,任奴才如何劝说亦不肯就范。只道是陛下既不愿见臣,臣亦不敢劳动圣驾,惟请允臣长跪稽首,代亲族恕罪。”

景治帝听罢冷笑一声,道句:“他欲长跪,朕自当顺承之,便令他长跪罢。”

戴权闻言,有倏忽间的迟疑,方答了声“是”,随后躬身侧立一旁。

此番景治帝仍旧命伺候的内侍奉上崭新之纸,待重新书写一回,然此番却是辗转数次,皆是难以落笔;便是勉力写了几字,待回过神来,方觉所写字句又不合体例。这般写两字又换纸的过程反复几次,景治帝终于承认此番自己是格外心神不宁,遂只得撂了笔,不再继续。转而令内侍将未曾批阅的奏本奉上,自己依次捡了来览阅。不料半个时辰过去,却未曾将奏本之言读进心里,只埋怨这奏本所言条理不清,颇多虚言,打定主意下回召见群臣之时,务必警告这帮庸才,切记将参奏之事写得简洁明了方是。

之后景治帝颇为不耐地撂开奏本,向一旁侍立的戴权问道:“林煦玉可仍在殿外?”

那戴权闻言已晓圣意,忙对曰:“奴才前往探视一番。”言毕亟亟撑伞往了殿外一视。

只见此番已过去近一个时辰,煦玉仍跪于长阶之上,瓢泼大雨将浑身淋得湿透,无一处干爽,那张俊逸风流的面庞被雨水浸了满脸,面颊冻得青白,前额则因稽颡而磕碰得紫青。虽姿态狼狈,然身形却跪得笔挺。

戴权见状,忙不迭命了一名内侍替煦玉撑伞,自己则入殿回报曰:“回皇上,林阁学尚在殿外,长跪不起,亦不肯离开。”

景治帝听罢这话,眉头深蹙。

戴权察言观色,忖度着词句说道:“陛下莫怪奴才多嘴,林阁学素来体弱多病,此番已在殿外跪了一个时辰,若是就此病倒在殿门外,传了出去,有损皇上英名。不若让奴才带人将林大人携往偏殿中歇下。”

景治帝颔首道:“准,林煦玉向来体弱,此番已淋了一个时辰的雨,只怕已然染恙;若不斥退,大抵便能跪上这一夜。戴权,你命宫人将其扶往偏殿歇下,唤太医诊视一回。若是任此事传了出去,朕岂非落了个苛待重臣之名?”

戴权领命自去。殿内景治帝仍旧将众御史受命所写贾氏之罪的参本拾了来重又翻看一阵,只此番未看几页,便又心烦意乱地置于一旁。复又翻开那上谕,持笔欲接着未完内容继续,却仍旧惟写了几字,便因心神不宁,难以继续。终于景治帝无奈长叹一回,自顾自道句:“罢了,待明日上朝之时,与阁臣商议。”随后脑中竟无端地描绘起煦玉冒雨跪于大殿之外的身影,细瘦笔挺,固执倔强。心下好笑地叹了句:“真拿这林大才子无法。”

却说当日闻罢忠顺王前往贾府传旨查抄之事,煦玉便知贾府乃是受到五皇子之事牵连,贾珠更是放矢之的,在所难免。煦玉随即回府,着人往宫中打听消息,闻知此番贾府获罪不轻,心下大急,又闻忠顺王已命禁军将贾府团团包围,未及细想,惟心悬贾珠安危,忙匆匆换了官服,乘车进宫,求见圣上。彼时夜幕始降,大雨倾盆,煦玉连晚膳亦未及用上,便于殿前求见。见景治帝命戴权前来通报曰不见,便也赌上一口气,拼着满腔意气,于殿前台阶之上长跪不起、稽颡泣血。

彼时煦玉虽跪请求见,然实则脑中混沌一片,便是蒙得圣上亲见,亦未必能说上个正理。于殿前长跪之时,冷雨不见势小,反而渐大,兜头而下,将煦玉浑身淋了湿透。兼之此番正值阴阳交接之时,阴气正盛,寒气如针锥一般侵入肌体,如跗骨之蛆游走于四肢百骸,渐次覆盖全身。石阶之上溅起半尺来高的水花,一遍一遍浸湿裤管衣裾,将那官服的绢绸浸泡得只如死皮一般沉重地贴于肤上,激起体表发肤一阵阵寒颤。煦玉素昔畏寒,记忆之中,自己从未经历过如此的体寒骨冷,亦知以己身体质,是断然无法承受这般天寒冷雨,仿佛已能预感到沉疴已至。而此番体表虽寒,然浑身上下竟又升腾起不自然的高热,如烈火一般从心下直窜而上,烧灼着五腑六脏,烘干肌体内所有的能量。

正在这般高烧之中,煦玉竟浑浑噩噩地忆起诸多往事。此番方才明了为何素昔贾珠在提起诸如家族、未来、久长之类的话题之时,常作那末日之感,兴亡之叹;而又为何他从无积极入世之举,对了官场、朝堂之事,常作消极之态,往往避之唯恐不及。贾珠常道自己无甚远大志向,惟愿独善其身。彼时自己对此全然不解,如今真正历此生死存亡,方知其中端倪。

思绪兜兜转转,随后方从贾珠身上转至自身。可知儒者一生,自是以“修身以至至善,明德以安天下”为道。修身养性,明德至善以达圣人之境,方为自己一生所求。遂时至今日,自己均是黑白分明、嫉恶如仇,秉持杀伐果决、有罪当诛之念。彼时判处江西科场一案之时,未免为人嗔戒曰“略为狠戾严苛”,周家楣亦曾托人告诫自己道“人非圣人,如何没有马失前蹄之时”,又预言曰“待你晚节不保之时,当如何自处”。彼时闻罢此言,自己尚且不以为意,自诩一生之行光明磊落,且生死由命,断不会令双膝为援求钻营而屈居泥尘。然不料那周家楣之言如今竟一语成谶,今日自己为求赦免贾氏之罪,终至于违背初时之志。方知世间之事,当不会惟因是非好坏而为之。

尽管湿冷遍袭周身,灼烧浪游五腑,然跪于此处之时,煦玉未尝有丝毫迟疑悔恨,惟存些许淡淡的悲凉萦绕不消。

尚且不知自己于此跪了几时,便见一束光亮映入眼中。煦玉方将浸湿的面庞抬起,往那光亮望去。只见正是那戴权领着几名内侍,匆匆撑伞而来。

那戴权走近煦玉身侧,将伞往煦玉头顶移来,便见煦玉抬眼望来。只见那张被冷雨浸湿的面容虽冻得青白,然其眉目间的一派琼姿玉质却未失分毫。戴权率先开口道:“林大人,圣上有旨,请大人移驾偏殿,勿要滞留此处。冷雨浸人,只怕会侵染伤寒。又吩咐奴才为大人传请太医诊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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