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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端明殿(下)(1 / 2)


鹿鸣试着站起身来,往边上溜。

这阵仗,太吓人。这两路神仙,都是得罪不起的主儿,稍不留神,他就是夹在中间的炮灰,顷刻间灰飞烟灭。

小鹿公公提着心,缩着头,转着眼珠子,往两边看了看。形势居然大好,他起身开溜,那两人,竟都没有要留他的意思,太子正顾着尴尬脸红,苏姑娘正顾着生气眼红。鹿鸣遂赶紧再溜,直接从苏蓁身边滑过,溜出了谨身斋,去外边跟牧言搭伙作伴去了。

夕阳的余辉斜斜地照进来,洒了满室,针尖对麦芒的怒视与尴尬,也充盈满室。

苏蓁甩袖行上前,径直至那东面地席上,与太子对跽,曲腿,敛裙,直腰,坐得端端正正,然后,摊手,让他把手中书册递出来。

“我温书呢,《春秋毂梁传》。”

太子扯唇笑了笑,把书在面前一晃,然后不经意地往身后藏。假装他之前说的什么精工重彩之类,都是浮云。

苏蓁面无表情,只管摊着手,执意要他拿出来。

太子无奈,只得将那书册递与她。

苏蓁接过一看,果然是个毂梁春秋的书皮,翻开来,却另有乾坤。看得她陡然一惊,大有一把甩手扔开的冲动。

然而,她深知,遇上这等尴尬之事,你就得若无其事,对付那无赖之人,你就得比他更无赖,方是正解。

随即吞了口气,假装那微微发烫的面皮,不是自己的。稳住神色,稳着双手,一页一页地翻看下去,果然是笔触细腻,浓墨重彩,纤毫毕现,活灵活现,看得人犹如身临其境,历历在目。

“这起子书,你也看?”

太子反倒看得稀奇了,倾身凑脸过来,于书册处仰脸抬眸,仔细察她神色。

苏蓁瞥一眼那递至书页边上的俊颜,如琢如画,眼眸深深,如一池墨玉幽潭,吸着人往里面溺进去。她赶紧不着痕迹地移了目光,颇有些不屑语气:

“有何看不得?只是,画得太差了。”

“孤……觉得还可以啊。”太子讪讪。

于是,那一本正经的女郎,面不改色,微倾身形,斜了书册来与他共赏,纤手指点着,逐一作了一番内行中肯之评:

“且不论线描的骨力与笔锋,上色的配搭与和谐,皆是差强人意。只说这丹青之魂,其实要画春.宫之趣,与画山水之境,有异曲同工之妙,不重形肖,而重画意,不重尽显,而重藏境。画女子美好之姿容,与其不着寸缕,袒.胸露.乳,不若半遮半掩,露一截香肩雪肌;画女子情动之媚态,与其蹙眉咬唇,面目扭曲,不若金莲蜷指,玉手掐花;画野地欢好之激烈,与其绣鞋掉落,衣带挂枝,纤毫毕现而满目狼藉,不若船动湖漾,枝颤花落,不见其形而想象无穷……”

女郎执着书卷,纤手翻飞,头头是道,一本春.宫画册子,尽被她品出了画意藏境之门道。

太子听得还真是驳不出一个字来。

再看她粉腮生晕,美目流波,樱唇微动,那男女之浑事,被她的清凉声线,不带丝毫羞怯地说来,仍是平添几分绮丽。

太子就笑,偏头仰脸看着她笑,复又撑手扶额,低头忍笑。

这是怎样一个妙人儿!

这种事情,竟然比他还沉得住气,绷得住脸,说得出口。

“一言蔽之,这画册子,也就是徒有画技,却无意境之作,唬一唬市井粗人,倒也勉强。”女郎“啪”地一声合上书册,同时横眸将他瞪看,没有丝毫羞赧与怯意。

言下之意,连这等迎合市井粗人的俗物,你也觉得好的话,你这品味,就太俗气了。

太子倒也不觉难为情,食色之事,人之本性,天潢贵胄与市井粗人,没两样,他也不嫌弃自己骨子里就是个俗人。可又觉得她说得有趣,赶紧挺腰坐直了,作一副求知状:

“要不,你教孤赏画如何?”

元重九心里来了主意,他得把那些个大内秘阁的避火图孤品,坊间流行的秘戏图本,全部都给弄来,堆满案头,然后,一本一本地翻开来,听她赏,看她赏,听一个明眸善睐齿白唇红的大美人,品春.宫画,想着就……

又是“啪”地一声,女郎把手中书册往案上一拍,打断了他的遐想,一言扼杀了他的美梦:

“想得美!先把一百遍《应帝王》抄完再说。”

苏蓁起身,拾起案上鹿鸣抄写的那摞厚厚笺纸,顺手翻看。

“抄完就赏?”太子追着问。

苏蓁回头,白了他一眼。

赏你个头!

以为她不知道他肚子里藏的坏水么?笑得一脸的奸诈,满眼都是迷迷的光。

“讨价还价,再加一百遍!”

她一边恶狠狠地回他,一边将手中笺纸理了理,叠整齐,再扭住两边,“唰”地撕开来,权当鹿鸣抄写的,不作数。

“两百遍抄完,就赏?”太子倾身过来,与她并肩于案前,锲而不舍地求。为了那比肩共赏,抄书两百遍都准备认下。

“若你真是有耐性,能够从即刻起,闭门不出,一口气抄完这两百遍《应帝王》,届时别说赏画,教你画,都行。”

苏蓁想了想,松口诺了他。她也懂得教习之道,教人苦学,就需得有些奖赏甜头来激励。在他眼面前挂起根肉骨头,他跑起来更带劲。

太子盯着她看了少息,确认了她不是在开玩笑,马上扬声朗朗,使唤殿外的小鹿公公:

“鹿鸣,今夜不回东宫吃饭了,你去弄点吃的来,我夜里也住这里了。”

说风就是雨,马上就铺纸,研墨,要大展拳脚,通宵达旦,认罚抄书。

苏蓁摇摇头,站起身,往外走。心中惊叹,这少年男儿想事情,不知用的是长在脖颈上的脑袋,还是长在胯.下的尘.柄,许他赏个画,就能激动成这个样子。

“师尊别走!”

太子在身后,唤了一声。这个人,通常只有在急切求她时,才会冒出这无上的尊称来。

“早过散值时刻了,我回家去。”苏蓁微微转身,答他。

“天色尚早,还有一个时辰才下锁宫门呢,你就在这里坐会儿,我不懂的好问,如何?”

“……好吧。”看在他突然如此好学的份上,苏蓁应了。

遂去里间书阁上取了一本书,走到西边坐席上坐定,垂目看书,守着太子抄写,等着他有疑时问询。

期间,鹿鸣来,送来太子的晚膳,亦给她备了一份,她胡乱吃了点了事,午饭吃得晚,不怎么觉得饿。鹿鸣又给她沏了一大壶碧潭飘雪来,她也没说什么,将就喝着。那金贵花茶,其实是需用玉瓷盖碗,温汤冲泡,赏茶闻香的。

太子虽然嚷着有疑要问她,可真到了抄写时,又噤声了。直背正坐,垂头执笔,闭唇凝神,笔下游走,也颇像模像样。

苏蓁便将心神投入案上书卷中,冥思细读。

那是《蜀书》最后一卷。

大兴朝征战四方,一统天下,每灭一国,既命翰林学士,为其修史立书。《蜀书》为她父亲北上后所编撰,共五卷,述尽蜀国孟氏历五帝,治蜀地百三十余年的兴衰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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