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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霁青(2 / 2)


最奇怪的莫过寺丞天还没亮就抓人讲故事。禹温故心里想着,两股战战。

使役不肯接话,顾寺丞便自己讲下去。

“我道奇怪,是因本朝待商户不薄,禹氏也是深明大义襄助抗蛮军的志士,照理说通情达理。为何自家女儿殁于行途,不送回家好好安葬,只买了口薄棺材就地埋了呢?”

“我找人打听过,金陵这几家禹氏商行的伙计甚至连大小姐的闺名都不愿提及。而且更奇怪的是——”

顾寺丞吊胃口卖关子,故意把尾音拖长,眼看使役两腿松软,终是瘫跪在地。

“我着人去邕州打听了。邕州禹氏的伙计从未听说过大小姐死在他乡,他们只道大小姐留在了金陵。至于做什么,伙计没资格过问,当然也不太清楚。我听故事喜欢听来龙去脉,最好里面人物也有名有姓,所以我就特别好奇这禹氏大小姐的闺名。你应该很清楚,是吧,禹……”

“寺丞大人!”只着中单的卫尉寺使役五体投地,发出了垂死困兽般的细弱声音,“大小姐名……名芝心。”

顾西章起身扶使役,在“他”耳边说:“趁还来得及,你辞了卫尉寺的活,离开金陵。禹芝心。”

“大人!”使役猛地抬头,“小人……小人……”

“女扮男装顶替户簿混入廨院治所,他日若被别的人发现,不仅你项上人头不保,更或连累家人。你是何苦?”

有别往日漫不经心的调子,顾寺丞话音柔和,还有一股使役听得出的关切。

禹温故——或该称其为禹氏芝心,虽长了胡须,原本却是不折不扣的女儿身。

“我不想走,寺丞大人,我……我不想走。”禹芝心又跪下来,“五年前,我听二叔说,江北大营有个十一二岁的小娘子,是百年世家五代将门的顾家之后,虽年纪小小,却也和兵士一同操练上沙场。爹爹听了,嗟叹朝中无男儿,竟让小丫头冲锋陷阵。我听了却头脑一热,也想去江北大营,我同爹爹说,爹爹……打了我巴掌。”

“我那时十六岁了,寺丞。家里与广南富豪定了亲,我十八岁就要嫁出去。我虽是禹氏大小姐,却不能继承家业。若嫁了人,便是生儿育女,侍奉公婆,往后的日子一眼望到头。我不想。”

“我不想。”禹芝心凄苦地说,“所以爹爹说交战地附近药材生意好做,要派二叔去开新铺子,我就想了法子。我就……找来一位病弱的远房表兄,说要和二叔一道送表兄去北方看神医,如若家中有人亡故,与来年的婚事不利。爹爹……应了我。”

“我真的害了表兄,路迢迢数千里,到金陵才得知那神医临时被召去军营。表兄没能撑过三天,不幸身故。我又头脑一热,说服二叔,先莫声张。然后我……顶替了表兄身份。”

“后来二叔为避人耳目,请来了返回金陵的神医。我便私下找神医,异想天开地问他有没有法子能让我变成男子。神医给了我秘方,吃了止月事生胡须,外貌似男儿。”

“从此,我便在金陵生活下来。”

禹温故抬起涕泪滂沱的脸,“寺丞!我知道这事情荒唐。可是,都是我一人犯下来的,二叔既然起了墓地,我也拿了表兄的丁账户簿,我便与禹氏商行无关,我……小人……寺丞,您大人有大量……您……”

顾西章再次扶她起来,“临安使者来的那日,形意楼云老板曾在我们离去时交代过一句话,你记得是什么?”

过耳、过目不忘著称的使役对答如流:“云老板说,‘我那边开了医馆,若有药石毒害之顽症痼疾,不妨去看上一看’。”

顾西章颔首。

那时她刚出形意楼,听云老板叫“姑娘”,下意识回头,却瞥见“禹温故”也回了头。

“我见你颇失态,以为你是被那狐媚老板吸引,还踢了你一脚。现在看来,是你自以为被揭破身份,猝不及防的惊恐吧。”

“是啊。”禹芝心自嘲地笑,“小人快被吓死了。”

头脑“轰隆隆”地炸惊雷。如果那地方有河,恐怕当场跳下去。

所幸,寺丞大人当时也似乎被什么吸引了注意,并未深究——禹芝心忐忑了好几天,而后侥幸地这么安慰自己。

却不想明察秋毫的顾寺丞早已留了心神。

禹芝心自知罪不可赦,但还怀着一丝希望,说:“小人指天发誓,小人绝无不良企图,只是仰慕寺丞,只想追随寺丞后尘,哪怕……”

“芝心。”顾西章打断她,“五年前江北营闹的虫灾,连随行的军医都束手无策,偏生广南商户送来一批对症的药材,及时遏制病情。这批药材来得太及时,不得不令人生疑。尤其军机要地。你二叔或许没告诉你,当时他被关在军营审问了三天。我也参与了一场。”

“什么?”禹芝心惊愕。

“你二叔是条汉子,他说他回去和至亲家人聊起江北军营,偶然提起有蚊虫肆虐,是他一个蕙质兰心的侄女想到若是虫子引起疫灾,后果不堪设想。于是上下奔走,甚至不顾父亲训斥打骂,毅然筹措药材,尽快北送,这才让一场大祸消弭于无形。这也才有了第二年,禹氏在江淮沿岸做起药材生意。”

晨光熹微,昭示天将明。

顾西章最后道:“让你离开金陵,是想你正好把这层皮毛去了。我车马慢行去临安,走的官道。”

模棱两可说罢,丢下木木愣愣的禹芝心,顾寺丞开门走入大作的风雨。

……

……

车到驿站时,日上三竿,灵筠回笼觉睡足了,一睁眼却不见尉官,着急地爬出车厢,只见尉官与一女子并排而坐,正在火堆前拨弄瓮里煮的东西。

“尉官!”

尉官和那女子同时抬起头。那女子长得好生面熟,还有长长一道一字眉。

“啊……”

是尉官曾说来历不明的使役么?灵筠想。

日光晃花了眼,灵筠抬手遮住日头,看见碧蓝如洗的天空。

“尉官!天好蓝呀!”

是虹销雨霁的霁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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